作者:王炳中(福建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)
在當下各種文學批評場合中,“厚重”一詞頻頻出現,乃至成為衡量一部文學作品水平高下的重要標準。那么,向來以率性自由、輕松隨意為特色的散文,是否也需要“厚重”的品質呢?魯迅先生曾指出,散文隨筆是“想到什么就縱談什么,而托于即興之比”的一類文章。很長一段時間內,理論批評界多持相似的看法。但隨著20世紀90年代以來“大散文”的興起,散文這一古老的文體,無論在篇幅、內容還是思想含量上都得到了全面的擴張,引起巨大的反響,這證明散文完全能夠以深沉厚重取勝。那么,散文創作如何才能呈現出“厚重”的氣象呢?
日新月異的時代變遷、多姿多彩的美麗河山為散文創作提供了厚重的題材。圖為壺口瀑布美景。新華社發(張嵐攝)
謹防“厚重”成為“笨重”
何為“厚重”,是一個見仁見智的問題。在我看來,首先要謹防“厚重”成為“笨重”。之所以提出這個問題,在于這些年散文創作出現了不少偽“厚重”的作品。它們的一個特點是篇幅長,絮絮叨叨,字數幾乎沒有上限。有些作者為了追求“大散文”的效果,把幾個甚至十幾個關系不大的短篇小品合在一起,給每個短篇冠以一個小標題,如法炮制而成的長文“形散神也散”,給讀者留下了不好的閱讀體驗。當然,散文的篇幅向來長短不拘,關鍵看外在篇幅與內在思想內容是否合拍。如果只是記錄一件小事、一個思想片段或者抒發一段情感,就生拉硬扯出一篇長篇散文,顯然是大而無當、不符合散文文體規范的。
與失控的篇幅相伴的是不及物的高談闊論。在“文化散文”熱潮中,搭車蹭飯、東施效顰者不在少數。有些散文作家或者熱衷于言說遙遠的歷史,或者一味地展示神秘、浪漫的地域性或民族性文化,似乎不如此寫,作品就沒有深度,就不能吸引人。有歷史關懷,描寫多樣的地域文化和民俗風情本無可厚非,問題是這類散文在立意上大多虛張聲勢,抒情上則矯揉造作,議論上不過是生硬的說教。在煽情、說教無以為繼的時候,則往往以繁復的史料或冗長的考據代之,看似琳瑯滿目、翔實豐贍,實則連篇累牘、臃腫不堪。這樣的散文不是“厚重”而是“笨重”,它們失去了散文本應有的輕盈和靈動,也離文學美越來越遠。
散文“厚重”與否并不以篇幅為據,也與流于表面的寬闊和宏大無關,關鍵還是看其所擁有的精神體量。作家如果有豐富的學養、深刻的見識和靈活的筆觸,其創作的長篇散文當然更能打動人心。但短小的散文同樣也可以產生“厚重”的氣象。魯迅的小品雜文往往微中見著、以小寓大,篇幅短小并不影響其博大精深、汪洋恣肆。這正如徐懋庸對小品散文的定義:“小品文雖小,但必須有和寫大作品一樣的思想的體系,智識的基礎,技術的程度。獅子搏兔,牛刀割雞,小品文的做法有如是者。”要而言之,長篇大論的散文不一定厚重,體制短小的散文也能以一當十,正所謂“一粒沙里見世界,半瓣花里說人情”。
安徽省黟縣鄉村呈現出中國傳統山水畫般的美感。新華社記者 郭晨攝
“厚重”離不開對時代的關懷
文學創作應與時代同頻共振,這是一個老生常談的話題。有些偽“厚重”的散文之所以顯得笨重、華而不實,很大程度上在于作者離開自己最熟悉的時代和生活,去涉足缺乏案頭功夫和知識儲備的題材領域,最終見諸筆端的只有膚淺、空洞的議論,而無實實在在的思想內涵。好的散文作品,是作家通過自己的觀察和體驗,奉上一份沉甸甸的時代見證詞。追求“厚重”,不一定非要取材于遙遠的歷史和抽象的文化,每個人都身處時代之中,作家如果與時代聲息相通,就擁有了最熟悉的題材,即使從身邊瑣事寫起,也能通向廣闊的社會人生。即便所寫的是凡人凡事,也可讓人感到震撼和敬畏,厚重感自然也會隨之而來;蛘哒f,時代本身就是厚重的,“厚重”的散文必定是緊扣時代脈搏,表現沸騰的時代生活,關切同時代人的生存現狀,或追問形而上的哲學問題。
但是,強調時代關懷的同時也要避免空喊口號,重蹈主題先行的老路。文學評論家王堯認為,日常生活是時代的肌理,時代精神在日常生活中生長。確如其言,要想時代關懷不落空,有效的辦法莫過于散文作者在日常生活中感受俗世眾生的喜怒哀樂、悲歡離合,如此方能看清時代的面容、傾聽時代的呼吸。多年來,圍繞歷史、文化、生態、哲學等話題展開書寫的散文輪番上場,描寫日常人生和人情冷暖的散文也不少,但后者受關注的程度和在理論批評界中的影響一般不及前者。個中緣由,無非是日常體驗零碎、扁平,無法承載厚重的思想。這顯然是一種偏見。日常雖然簡單、平凡,卻是所有宏大和厚重的起點,也是其基本的組成要素,正是它們的疊加和聯動,最終構筑出時代的豐富性和復雜性。如汪曾祺的散文,或憶舊懷人,或談吃論喝,或絮語家常,或記風土人情,看似瑣屑,實則靈動舒展、情真意切,幾乎記錄了一個時代的詩意和美,不可謂不厚重。
當然,關切時代并不意味著忘記過往的歷史,不需要更高的現實,只是無論面對何種超拔的題材,都應保留一個時代的視角,多一份日常的親切和真誠,這樣營造出來的厚重才不會求真而見假,顯得搖搖欲墜。
“厚重”要有個人的氣度和溫度
“文如其人”,所有的文學創作都需要有個人的氣度和溫度。從人到文,詩歌的格律、節奏,小說、戲劇虛構的人物和故事,都影響著作者個人面貌和性情的呈現。相反,散文以寫實求真為能事,形式自由,也撤去了虛構的帷幕,因此散文中的個人和自我比詩歌更為親切自由,比小說更為直接明快,特別是現代白話散文在這方面表現得更為明顯。相對于其他文類,散文是一種更具私人化、個性化的寫作。而個性與共性是相互成全的,具有個人精神印跡的散文,往往能深刻地傳遞出人類共有的厚重情感。以此觀之,一篇散文作品要達到“厚重”的境界,作者必須深入地解剖自我,在思考和表述中張揚個人的氣質和胸襟,展示個人的人格與智慧,如此方可“思接千載,視通古今”,成就萬千氣象。
有分量和力度的散文往往伴隨著理性的思辨與靈魂的錘煉,但如何讓“厚重”的思想具體可感而不顯得冰冷抽象,這也是必須面對的問題。其中,最重要的是從細節經營起。
散文重在表達真情實感,而情感與體悟是否真誠深切、直擊人心,關鍵看細節是否生動、飽滿。豐盈而又充滿意味的細節描寫,是散文作者敏銳洞察力的外在表征,凝聚著作者對現實生活、社會歷史、天地人心的深刻體察,可以讓讀者感受到作者個人生命的體溫和熱力。盡精微而至廣大,細節的力量正是來自此。如有的散文以溫和、從容的語調,細致入微地講述著世間的人事與物件,在精細的打量與書寫背后,我們看到的是學者的內斂與嚴謹,以及文人的趣味和情懷,地域和家國的歷史變遷在個人眼光的親切注視下無不顯得綿長、醇厚。相反,有些學者散文或文化散文讀起來之所以味同嚼蠟,就在于作者把自己埋入無窮盡的材料、學識和沉思中,而忽視對細節的發現和捕捉,個人的悲歡和低回婉轉無所托付,文學美的質感和彈性也就難以顯現。
《光明日報》(2023年11月01日 14版)